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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就非常地崇拜胡適,而且對胡適所有的著作文章都非常清楚,后來他還把這些資料寄給胡適。胡適曾經說過一句話:“李敖比胡適更了解胡適。”下文節選自李敖的《胡適研究》一書。
播種者胡適
山下綠叢中,
露出飛檐一角,
驚起當年舊夢,淚向心頭落。
對他高唱舊時歌,
聲苦無人懂。
我不是高歌,
只是重溫舊夢。
——胡適:《舊夢》
中國現代史上有一件大事。在民國六年的一月里,一個貌不驚人的老頭兒到了北京大學,這個老頭兒就是蔡元培。
他當時要物色一個文科學長,他的朋友北京醫專校長湯爾和推薦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正在上海辦雜志的陳獨秀,雜志的名字叫《新青年》,那時候剛出了十五個月。
陳獨秀一到北大,立刻跟一些有新頭腦的教授合了流,最有名的是沈尹默和沈兼士,還有那要排斥四十歲以上老家伙的錢玄同。
這些年輕的教授們頗有“萬事俱備”的條件,他們想施展,可是找不到真的方向、主要的方向。在摸索中,他們忽然感到清涼了、爽快了、豁然開朗了,他們興奮地互相告訴,他們每個人都感到有陣風來了。——那是東風!
東風來了,來自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民國六年的九月里,北京大學來了一個二十六歲的新教授,蔡校長仔細看了看他,然后露出高興的表情——他找到了,他找到他最需要的酵素,他立刻喜歡了這個“舊學遂密”“新知深沉”的年輕人。
北京大學熱鬧起來了!梁山泊上又是添了幾條好漢,他們是:胡適之、劉半農(復)、周豫才(魯迅)、周豈明(作人)……
北大新添進了新血輪,北大開始蓬勃了!
七年一月,《新青年》以新面目出版了,六個教授輪流編輯,想開始為中國奠定“非政治的學術基礎”,培養一個思想自由的批評風氣。
那一兩年間,他們最大的成績當然是胡適領導下的文學革命。這個革命在建設方面的成績,第一在救活了當時癱瘓的國語運動,因為沒有文學的國語就不會有真正的國語;
第二把歷來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變成了正宗的“白話文學”,正名為“國語文學”;第三產生了新的白話文學作品;第四介紹了歐美的新文學,給國語的歐化做了起點。
乍看起來,文學革命好像只是一種形式的改革,一種文字體裁的解放,其實形式和體裁對內容有重大的影響,形式和體裁的束縛會斫喪精神的自由,使良好的內容不能充分表現。
所以文學革命既然被肯定,新思想和新精神必然會跟著到來。胡適首先看到這一點,他立刻把消極意味的“八不主義”改成了肯定語氣,他告訴人們:
一、 要有話說,方才說話。
二、 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
三、 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
四、 是什么時代的人,說什么時代的話。(《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非常明顯的,這四行句子的的精義所在已經不止于文字方面了,它們明白地指出了一個思想的新方向。
民國七年的六月里,《新青年》出了《易卜生專號》,胡適寫《易卜生主義》,初次宣揚那個“真正純粹的個人主義”,他借著西方近代一個最有力量的文人的筆,借著簡明有力的白話文字,鼓吹“睜開眼睛來看世間的真實現狀”:
明明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我們偏說是圣賢禮義之邦;明明是贓官污吏的社會,我們偏要歌功頌德;明明是不可救藥的大病,我們偏說一點病都沒有!
卻不知道:若要病好,須先認有病;若要政治好,須先認現今的政治實在不好;若要改良社會,須先知道現今的社會實在是男盜女娼的社會。
在那篇長文里,他鼓吹“說老實話”,攻擊“腐敗家庭”、攻擊“死板板”的法律、攻擊“處處反乎人情”的虛偽宗教、攻擊“許多陳腐的舊習慣”——道德、攻擊社會對特立獨行的“搗亂分子”的壓迫、攻擊他最恨的“那班政客”。
他一下子攻擊了這么多傳統的丑臉,所用的,只不過是一個西化文人手中的一桿新槍。
很快的,非常明顯的,胡適把他走的路放寬了,文學革命很快地從一個目的變成手段,又從手段導出許許多多的目的。
在短短的兩三年間,他用新方法整理了斷爛朝報的中國哲學史,澄清了浮夸淫瑣的文字障,創立了新式標點,宣傳了“不朽”論,介紹了實驗主義,攻擊了孔家店和舊式的父子問題,改革了不合人情的喪禮,鼓吹了女權和新的性觀念,最后印出了《嘗試集》,把中國文學帶到了一條新路與生路,在南社橫行排律成風的規摹里,使老朽們面對了新詩。
這兩三年的努力簡直是奇跡,一篇文章帶起了一個思潮,一個思潮引起無數的響應而匯成一個運動,每個運動都以《新青年》為源頭。這時候,胡適代表了開明進步中國人的心聲與良知。
在南方,一位深思遠慮的革命領袖把眼光投射到北京。他肯定了這“一二覺悟者”所引起的“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
他在民國九年寫信給海外同志,告訴他們“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賴于思想之變化”。他極力贊美從北方起來的那個變化,還為它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兒——“新文化運動”。
民國八年間,有件事情對胡適來說可能是不幸的,那就是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把胡適所希望的一個單純的文化運動轉變為政治運動,擾亂了他那為中國建立非政治的文化和思想基礎的夢想。
對這個夢想的達成而言,五四顯然是一條岔路。新文化運動本來該是針對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而做的非政治的革命,當時那些健將們都相信難有思想革命成功,政治革命才有了真正的保障,才不會一垮再垮。
半道殺出的五四運動對新文化運動當然有“廣為流傳”的貢獻,但它也未嘗不是新文化運動的“罪人”,因為它使許多優秀的知識分子都紛紛忍不住了,紛紛忘了真正的深遠的使命了,他們不怕“任重”,但卻有點嫌“道遠”了。
最后,他們終于暴露了狂熱的本質,選擇了感情的求近功的反應方式,大家都不肯再靜下心來研究問題了,大家都跑到十字街頭,投身到黨派的陣營里,高倡他們的主義去了。
首先忍不住的是陳獨秀和李大釗,他們發起了談政治的《每周評論》,只有胡適仍然守住不談政治的諾言。七個月后,軍閥捕去了陳獨秀,胡適接辦這雜志,那時正是安福盛行和會分贓的時代,知識分子們閉口不談具體的政治問題,卻高談馬克思和無政府。
胡適于是“看不過去了,忍不住了”,“方才有不能不談政治的感覺”,而“發憤要想談政治”。
在三十一號的《每周評論》里,他發表了他的政論的導言——《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他認為:
“主義”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了。
這是胡適第一次走出書齋來談政治,可是談得非常礙眼,北方的社會主義者、南方的無政府主義者都罵他,這是很自然的事。
因為思想的訓練不同,看問題的方法自然兩樣,胡適著重的是一點一滴的解放、具體的問題、必要時的存疑和個人的獨立思考的機會。
胡適選擇了一種non-punitive reaction,對國家大事,訴諸理智而非情緒,重實證而反對狂熱,他勸人不要為了“目的熱”就導出“方法盲”,因此,他澆了別人的涼水。他也知道自己惹人討厭,于是他自比做了一只烏鴉,孤獨地唱了一個小曲兒: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地啼。
人家討厭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老鴉》
其實談政治對他是一件苦差使,他寧愿寫一篇一萬字的李覯的學說,也不愿寫二百字的社論,可是既然談了,就不容易停手,從此便開了胡適談政治的局面。
但他談政治的表現卻經常是輕人之所重而生人之所輕,在眾人高叫打倒“資本主義”、“資產階級”、“封建勢力”、“帝國主義”的時候,他卻說我們真正該打倒的“是貧窮、是疾病、是愚昧、是貪污、是擾亂”;在大家高叫暴力的革命的時候,他卻說我們應該走演進的路,從事“自覺的改革”。
民國十八年,他的《人權論集》中的文字給他帶來另外一種麻煩,一度黨部曾請政府警戒他,鬧得極不愉快,他只好引用鸚鵡救火的故事來告別上海。其實鸚鵡是招人喜歡的,既然連鸚鵡都不能做,他只好再做一次烏鴉。
九一八事變帶來了一個新刺激,幾個老朋友的“挾持”,又引起了胡適大談政治的熱心,他創辦了《獨立評論》,說“一般人不肯說或不敢說老實話”,同時討論當時的幾個大問題,其中民治與獨裁的討論便是影響深遠的一場戰。
五四前后,中國似乎已沾染了十九世紀以來的“多方性”(multanimity),思想的分歧愈演愈烈。在外表上,雖能保持一種“局促的平衡”(uneasy balance),但是內部的醞釀還是很熱烈。
九一八事變帶給人們一種新刺激,憂國之士個個都急于盤算如何使中國趕緊強起來,正巧當時正是獨裁統治最流行的季節,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德國的希特勒、奧國的陶爾斐斯、蘇俄的斯大林,甚至美國推行“新政”的羅斯福,都是時代的寵兒。
“新式的獨裁政治”彌漫了整個世界,大家都覺得這是最時髦的政治趨向,一些中國的知識分子居然也開始對民主與議會懷疑了,尤其是胡適的幾個朋友,像蔣廷黻、錢端升、吳景超、丁文江,這些受過完滿的英美教育,“受過民主政治極久的熏陶”的人,竟也紛紛宣言非行獨裁制度不可了。
胡適早在《獨立評論》第一期里,就抨擊過這種時尚的政論,他那時就主張:“我們不信‘憲政能救中國’,但我們深信憲政是引中國政治上軌道的一個較好的方法。”(《憲政問題》)一年半后,蔣廷黻、錢端升、吳景超、丁文江等人的文字大量沖來了,涌起了一片擁護獨裁的浪潮。
這時候胡適當然忍不住了,他不能讓他的信念在左右兩派的極權夾擊中倒下去,他不得不孤獨地抵抗這種浪潮,這個抵抗持續了十五個月,為了“對一般求治過急的人下一種忠告”:“歷史的大趨勢不能完全取證于十幾年的短期事實”,該“把眼光放得遠一點”。
他說他深信英美式的民主政治是幼稚園的政治,而近十年中出現的新式獨裁政治真是一種研究院的政治;前者是可以勉強企及的,而后者是很不容易輕試的。……兢兢業業的學民主政治,刻鵠不成也許還像只鴿子;若妄想在一個沒有高等學術的國家造成現代式的獨裁政治,那就真要做到畫虎不成反類狗了。(《一年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東方雜志》三十三卷一號)
這種鮮明的表示,雖然使他又一次做了烏鴉,但是無疑的,他給懷疑民主的人士打了一劑強心針,向擁護獨裁的學人敲了一棒子。
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當局聯名通電全國,終于公開表示了“中國今日之環境與時代實無產生意俄政制之必要與可能”,這真是一個重要的抉擇,也是民國史上劃時代的大事,從此以后,沒有人再處心積慮地懷疑中華民國的政體了,大家在民主憲政的遠路上看到了第一塊里程碑。
民主二字早在五四時代就叫得滿天響,當時最時髦的口號是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但四十二年后我們重看那些文獻,我們會感到他們與我們之間有著不同的語意。
為這兩個詞兒,他們缺乏冷靜而深入的理解,而他們氣質上的狂熱,又恰恰與德先生賽先生的基本精神不相容,因此他們對民主與科學的“信念”是不能生根的,甚至是錯誤的:
談科學的人,甚至把唯物辯證法都誤認做科學,談民主的人,不去平心靜氣地做一個阿斗,卻整天瞪著眼睛做革別人命的張飛,“民主”泛濫至此,談政治的知識分子如何能有所歸呢?陳獨秀從無限辛酸的經驗中,臨死前才悟到對民主政治的“最后見解”,與胡適分而又合了。
四十年來,能夠“一以貫之”的相信他所相信的,宣傳他所相信的,而在四十年間,沒有迷茫、沒有轉變、沒有“最后見解”的人,除了胡適之外,簡直找不到第二個。
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不肯定他的穩健與睿智,和他對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的貢獻。我們不能不說,這只好唱“反調”的烏鴉,確實具有遠見。而這種遠見,就百年大計的建國事業來說,顯然是必需的。
建國事業的重要基礎當然是教育。教育是最可靠的投資,但也是最緩慢的投資。可嘆的是,這幾十年來,謀國之士都不能忍受這個看來“曠日彌久”的辦法,總認為在國勢岌岌可危的局面下,要想憑教育救國,簡直是一件緩不濟急的事。
戊戍維新時,王照勸康有為多立學堂,等風氣變了,再行新政,可是康有為答他說:“列強瓜分就在眼前,你這條道如何來得及?”
三十年后,王照在他的《小航文存》里嘆氣道:“來得及,來不及,是不貼題的話。”三十二年若一切放棄,一意培養人才,對國家的益處會比任何政治改革都來得大!
民國十五年的冬天,胡適在歐游道路上寄了一封信給徐志摩,他強調:“不妄想天生狄克推多來救國,不夢想捷徑而決心走遠路,打百年計劃。”
“我想我們應該發憤振作一番,鼓起一點精神來擔當大事,要嚴肅地做個人,認真地做點事,方才可以對得住我們現在的地位。”(《歐游道中寄書》)
當時他準備“回國后即積極做工”。回國后雖在新月社、北大復興和獨立評論幾方面有過積極的表現,但理想中的百年計劃的“大事”還沒有機會施展。
直到抗戰后就任北大校長,他才提出了“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要想“在十年之中建立起中國學術獨立的基礎。”
他認為“要做到這樣的學術獨立,……中國此時應該有一個大學教育的十年計劃,在十年之內,集中國家的最大力量,培植五個到十個成績最好的大學,使他們盡力發展他們的研究工作,使他們成為第一流的學術中心,使他們成為國家學術獨立的根據地”,“只有這樣集中人才,集中設備,只有這一個方法可以使我們這個國家走上學術獨立的路。”(《獨立評論》,三十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這個意見一出,立刻得到國中熱烈的批評和討論,大家至少承認聽任高等教育與學術自然演變是不好的,有計劃的發展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很快的,大陸變色了,這個計劃也就跟著流產了。
十一年后,一九五八年的四月十日,胡適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他以吳大猷先生所擬的《長期發展科學的方案》為藍本,經商討后,八月二十二日就獲得政府的支持,五個月后就正式成立了“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主席和副主席由中央研究院院長和教育部長兼任,象征著最高學術機構與最高教育機構的合作。
從一九五九年度到一九六一年度,只靠著不能算多的臺幣,非常有限的美金,一個執行秘書,三個專任職員,就把這個計劃奠定了事實上的基礎,“使這件百年大計在最艱難的環境里有一點微細的開始”,這不是中國現代史上的大事嗎?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委員會議上,胡適說了一段很令人深省的話,他說:
……這是一個起點,一個有希望的起點。在這樣很困難的情形之下,我們能夠有一億一千萬臺幣用在“長期發展科學與技術的研究”的開山工作上面,我們至少可以說科學已開始得到“重視”,開始得到“資助”了。
我們當然不可感到滿足,我們至少應該感覺我們的責任之大。我們應該感覺古人說的“任重而道遠”五個字的意義。為國家計劃發展科學,這個責任“不亦重乎?”我們的任務是“長期發展科學”,“長期”“不亦遠乎?”
……兩年的工作,只做了一點探路的工作、開路的工作。從今天起,我們可以平心靜氣想想這條“遠路”的藍圖了。(《發展科學的重任和遠路》,《新時代》,一卷二期)
這才是胡適的真精神!能夠抓到這種新精神而加以肯定,我們才能肯定胡適在中國現代史上的真價值和真貢獻。
我們只消肯定他在文學革命的貢獻、新文化運動的貢獻、民主憲政的貢獻、學術獨立和長期發展科學的貢獻,我們就可以“論定”他對我們國家走向現代化的貢獻了,除此而外,一切都是余事!
在上面的一系列的肯定里,我必須抱歉我沒有肯定胡適在學術上的地位。在邏輯上,我說這話并非意謂著我在否定他。
我只是認為這屬于胡適個人的小問題,或者他影響下的那個“新樸學集團”小問題。梁啟超說胡適“學問成家數”,至少我個人,我不承認在嚴格的尺度下,胡適是“哲學家”和“史學家”,我寧愿承認他是一個褪了色的詩人、一個落了伍的外交家、一個最卓越的政論家、一個永不停止的真理追求者。
但是他對幾個重大問題追求的“純度”,也許還是有問題的。例如他以一個曾經“很熱烈地頌揚西方的近代文明”的人、一個曾經主張“全盤西化”的人,居然花極大部分的時間與精力在東方“學術”的考證上、辨偽上,而美其名曰“打鬼”、曰“解放人心”、曰偷關漏稅的思想方法訓練,這是不能教人心服的!
如果我們說他所以如此,乃是為了滿足他個人的一點“歷史癖”、“考據癖”,我們反倒會同情,反正他的天才過剩,不浪費一點,他是難受的。
他不在推行“全盤西化”上認真,卻在吳稚暉筆下《〈國故〉的臭東西》上認真,認真搞他自己筆下的那種“開倒車的學術”,寧肯犧牲四五十條的“漫游的感想”來換取“白話文學史”的上卷,毫不考慮兩部著作對世道人心孰輕孰重,這是他的大懵懂!
以他唱重頭戲的地位,四十年來,竟把文史學風帶到這種迂腐不堪的境地,脫不開乾嘉余孽的把戲,甩不開漢宋兩學的對壘,竟還披著“科學方法”的虎皮,領著“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補助,這是多么不相稱的事!
我們現在是文化沙漠,胡適的重要在于他能運用他的遠見、聲望與“親和力”,為沙漠打幾口井。至于能不能使荒涼已久的沙漠變成綠洲,那還是一個非常顯然的未知數!這個關鍵不在胡適,而在胡適找不到真正認識他的“遠景”的人。
他們只會頂著胡適的招牌,只會送他蟠龍的大花瓶,只會利用胡適的無為與寬厚,辦那些學術與人情分不開的事業,中國過去的教育與學術已經斷送在他們手里,如今他們又圍來了,我不敢斷定胡適之的良法美意不栽在他們的手里!
別看他笑得那么好,我總覺得胡適之是一個寂寞的人,其實這年頭兒,凡是有點真“人”味兒的,沒有不寂寞的,何況是有個性的人呢?
在人生大節上,胡適有他自己的新“儒行篇”,他自始至今不信權威、不信教條、不信圣人之言、不信“舊道德的死尸”、不信兩千年前空洞的舊經典能解決二十世紀復雜的新問題。
在這生化轉變的大世界里,日新月異的新時代里,胡適始終在變化的環境里維持他的人格、觀點和氣焰。他有不少intellectual arrogance,有人罵他是“學閥”,至少我是贊同的,我不覺得這詞兒有什么譏貶的意味。
相反的,對這些只會浮議、毫無風骨的窮酸文人,閥又何妨?四十年來,胡適被窮酸文人的浮議罵慣了,他才不在乎這些,有的甚至寫洋灑千言的專書罵他,他只覺得好玩。
他最喜歡的一句話是:“You can`t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 ”。他說:“只要我們有東西,不怕人家拿‘沒有東西’來打我們。”我要給他補一句:“只要我們負責任,不怕人家拿‘不負責任’來罵我們。”補全了,才是他“個人主義”的真精神。
現在一些人攻擊胡適的個人主義,憑良心說,這一冷箭實在放錯了。胡適所提倡的乃是“健全的個人主義”,英文是individuality,可譯作個性主義,這主義的特性有兩種:
一種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利害。(《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細讀這段文字,才會知道什么是胡適之的個人主義,才會知道獨立的與負責的個人主義實在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獸,乃是一個極普通的大丈夫所應具有的一點最起碼的人生態度。
“不教別人牽著鼻子走”,這不是大丈夫的獨立精神嗎?“好漢做事好漢當”,這不是大丈夫的負責氣概嗎?做大丈夫不是每個男子漢起碼的要求嗎?這樣的個人主義還有什么可非議的嗎?
知道胡適這種基本態度,才會明白為什么他主張“用負責的態度,說平實的話”;為什么他“不說專為大家拍手叫好的話”;為什么他不在外國說、租界說,卻一定要跑回國內來說話;為什么朋友被抓起來,他不說“抓破臉”的話;在他眼中,為輿論坐坐牢,算不了什么,并沒什么不像話。
胡適就是這么一個大而化之的人,如果我們盼他熱情多于理智、傻勁近于俠義,那我們一定會失望的。
這種情形,對一國眾望所系的胡適說來,當然是美中不足的,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并不想逞快,打翻了一鍋粥,這種委曲求全的微意,都充分顯示了他是一個自由主義的右派,一個保守的自由主義者,在急進者的眼中,太不夠火辣辣了。
但在許多方面,胡適也絕非冷冰冰的人:他懷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監獄看他;喜歡南港的小學生,為國民學校捐巨款;贊助北平的助學運動,也破例賣字;聽說一個年輕朋友的褲子進了當鋪,立刻寄去一千元,……
從這些小故事上,我們可以看到胡適為人熱情的一面。但他的熱情絕不過度,熱情的上限是中國士大夫,下限是英國紳士。
他在講課時,天冷了,看到女學生坐在窗邊,他會走下講臺親自為女弟子關窗戶,這是他的體貼處,但當女學生瘋狂地追他的時候,他絕不動心,他只在給張慰慈的扇子上寫著:“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方法是要忍住痛苦。”
在這點上,也許那寫Marriage and Morals的風流哲人會笑他,不過在保守的中國,他在這方面是白璧無瑕的。
沒有疑問的,胡適之是咱們這時代里的一個好人,他有所不為、他潔身自愛。按說以他的英年盛名,風云際會,四十年來,高官駟馬,何求而不可得?
何至于在車聲震耳的紐約寓樓,以望七之年,親自買菜作飯煮茶葉蛋吃?試看今日國中,能有幾人?無怪乎蔡爾德(M.W.Childs)說他是Sage of Modern China了。
顯然的,以胡適今天所處的地位來看,他還不是一個過時的人。過時的人社會早把他遺棄,至少不再重視他。可是從報章上、談天上、“名滿天下,謗亦隨之”的流言上,我們知道他還是一個毀譽交加的新聞人物,可笑的是亂罵胡適之的人和亂捧他的人一樣,統統抓不到癢處!
一個稍有現代化頭腦的人,一看就知道胡適思想只不過是一個“開放社會”(open society)所應具有的最基本的必要條件。
說他叛道離經則可,說他洪水猛獸則未必。基本在某幾點上,我們還嫌他太保守、太舊式,想不到這些平淡無奇的起碼言論居然還不為人所容,這真是中國社會的大悲哀!
說真的,在另一方面,我真希望胡適之是過了時的人了。胡適之不過時證明了我們四十年來沒進步。學術與時代的進步對個人來得快才好;學術與時代趕過胡適之總比還讓胡適之賣老命來得好。
胡適之是一個豪邁的人,他若能看到學術與時代跑到他前面,他又何吝于自己是個落伍者?
邱吉爾最愛引用的一句老話是希臘史家布魯達克所說的:“對他們偉大領袖無情,是強大民族的特征。”
胡適之是我們思想界的偉大領袖,他對我們國家現代化的貢獻是石破天驚的、不可磨滅的。雖然這樣,我仍希望我們的進步能向他們投擲我們的無情,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們是一個知道長進的強大民族。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博雅人文2025年06月16日 07:36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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