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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南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一級文學創作,深圳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及中篇小說集《南方的愛》、《大學軼事》、《英雄無悔》、《前塵民國遺事》、《女人的葵花》等。獲魯迅文藝獎、《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芙蓉》文學雙年榜(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小說四度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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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父母親長相差別極大,一個極美,一個巨丑。兒女或如母親之美,或似父親之丑,概率各為一半。那么,干城毋寧是一位幸運兒!修長而挺拔的身量,雙手過膝;濃郁的黑發,光潔平坦的額頭,高高的鼻梁;略摳的眼窩里,嵌入一對如是畫家過目難忘的漆黑的眼珠。我看過無數張大舅媽的照片,最年輕的一幀大約是1946年拍的,后經干城翻拍編輯,掩蓋不住早已泛黃并顯露出水波一般的裂紋。立在南方院子里的一株梨樹下的舅媽,頭上是一樹雪白的繁花,舅媽亦如梨花一般白皙,眉目清秀,一股英氣浮出鏡框,奪人眼目。誰看了都會由衷贊嘆,啊,這么美!
干城是大舅媽唯一的孩子,我的表哥。
小時節,干城常常對他父母說,幸虧你們只生了我一個,不然,下一個,一定像爸爸這樣丑。每當聽了干城的自得,大舅就呵呵一樂;舅媽的臉上卻滑過一絲不屑。要到1970年代,干城才知曉,舅媽的一絲不屑,包含了怎樣重大的懇綮與隱情!
大舅是1913年出生的,足足比我母親大了一輪生肖!母親今年九十了,如果大舅還活著,今年已過期頤之年。談起大舅,母親常常是嘆惋多過懷念,說他小時候讀書如何了得,一個足堪佐證的例子是,他讀私塾不到半年,卻因頑皮挨了先生的板子,一口氣咽不下逃離出來,徑直就去縣城一所新式小學插班讀三年級。另一個證明更為有力,18歲那年,大舅從南昌心遠中學畢業,考入了極一時之盛的清華大學物理系,為該系第七級物理系畢業生。他們這一屆后來名人林立,令人扼腕的人與事也不少。大時代白云蒼狗、世局播遷,注定了大舅這一代的命運具有更多的苦難、兇險、謎團與不確定性。大舅算是壽終正寢,活到了1999年——86歲,只不過,“文革”前后監禁受難多年,嚴重摧毀了他的健康,出獄之后跛一足,更長期為幻聽困擾。以下相關他的命運和故事,大半是從他斷斷續續的回憶之中知曉,小半是從我表哥干城的轉述之中得到,還有一些枝枝葉葉,是我從各路檔案館,資料館以及網站尋找獲取。
心遠中學是南昌最早的一所私立學校,前身為“樂群學堂”,熊育钖先生接手之后,幾易其名,辛亥革命之后的1912年改為“南昌熊氏私立心遠中學校”。大舅考入清華物理系,當時的系主任是后來被譽為“中國物理學界一代宗師”的葉企孫,同班同學更有一個也姓熊,叫熊大縝,跟大舅是同庚,大月份。熊大縝幫大舅整理宿舍,鋪床疊被,喋喋不休地告訴大舅:一見熊姓同學,就知十之八九來自南昌,為何?史載,南昌自西漢高帝五年(公元前202)置縣以來,熊姓一直是望族。《晉書》上列熊、羅、胡、鄧為當時豫章(南昌)四大姓氏。心遠中學校長熊育钖就出自他的故里南昌縣崗上鄉月池村熊氏家族。他們這一脈熊氏是明朝末年躲避戰亂,從江陵逶迤遷移過來。月池村得名于他們熊氏在喬遷之地大興土木,挖地取泥,在村前掘挖了一個半月形的池塘。
因有一個熱情而博學的同鄉熊大縝在側,開學之后好久,大舅都興奮不已。大舅生性緘默寡言,好靜不好動,平素也疏于尺牘問候。來到北京,卻給家人一周一信,整整持續了一個學期。母親對這件事記憶很深,因為外公不止一次嘮叨過,男孩硬是要到了大地方去見了世面才懂事理。外公重男輕女,對女孩子就遠沒有這么開通,我母親及兩個姨媽,讀了兩年私塾就收緊回家,再沒了可能踵接大舅,去大地方見大世面的幸運。
同是姓熊,同是故里南昌,熊大縝卻不是南昌生人,他出生在中國近代史上最早的開埠城市之一——上海。家庭背景大舅也不可與熊大縝相比,熊大縝的父親熊正琦是清光緒年間的舉人,曾入上海震旦學院學習。民國年間官拜吉林省財政廳長,國會議員。熊大縝對我大舅熊海云說過一句他終生引以為自豪的話:你我是惺惺相惜。什么叫惺惺相惜?翻譯成大白話:聰明的人、有才能的人、優秀的人以及志趣境遇相同者,互相欣賞、彼此支持!
大舅為這句話,整整寫了三頁小楷,報告他的父親。闡發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夠得到一個物理學天才的如此夸贊!外公卻從大舅對一個具有異秉同學的一味崇拜與揄揚之中,嗅到一絲絲不祥的氣息。這一絲絲不祥,要等到多年之后大舅為自己的道路選擇,出生入死、災禍連接,才能得到誰都不愿目睹的驗證。
后來我在各種資料中,工兵探雷一般找尋當年大舅異常崇拜的同窗熊大縝的足跡。捫心自問,若是放在晚輩如我身上,也會如一顆小行星那樣,被一顆質地深厚無比的恒星秋風掃落葉那樣強力吸引。熊大縝不僅善于邏輯推理,課業一流,且善于動手,能力無人可及。他從學校物理系借了一架萊卡式照相機,在學校里開了一家小照相館,取名“清華照相館”,自己當老板,一年之內居然掙了許多錢,添購了一些新設備。準備作畢業論文,熊大縝接受葉企孫先生建議,選了“紅外”(當時也稱“紅內”)攝影研究。其時,紅外攝影在國際上還是極為保密的軍事技術,國內沒有任何資料,又缺資金。熊大縝利用物理系光譜實驗室和X射線衍射對膠卷進行研究,取得了一系列突破。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站在香山鬼見愁峰頂上,竟拍出了整個清華園的俯視全景圖和整個北平城全景圖。此事在當時的清華以至全國高教界,都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后來的攝影史,沒法不將這張珍貴的照片,定格為中國第一張紅外照片。
你想想,就連1920年獲芝加哥大學理學學士學位,1923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此時已經就任清華理學院院長兼物理系主任的葉企孫先生,都十分賞識和器重他的學生熊大縝,我那一口南昌普通話的大舅還能不高山仰止?算不得陰差陽錯,根子還在大時代的風潮裹挾,人事命運皆多舛。1937年七七事變,已經畢業留校兩年,考取了留德國名額的熊大縝,放棄留學,轉赴急需知識分子的冀中軍區,購買與組裝電臺,成立技術研究社,著手研發烈性炸藥,供給炸毀日寇火車。昭昭功名的向往,很快為烈烈戰旗的呼喚所取代。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席卷了一代人的理想,有的去了西安,有的去了延安。不管加入的是國軍還是共軍,粼粼車輪的指向或胸中噴涌的憤怒都是一致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大舅大學畢業之后,被我那精明過人的外公拽回了南昌,先是在一家銀行覓了一個閑職,后來進了南昌國立中正大學教書。約是兩年之后,大舅倏忽從法國梧桐樹蔭遮蔽的校園小徑上消失了,外公得到他的消息是半年之后,一封來自蘇聯東方大學的鋼筆信函。外公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收到他在茲念茲的兒子,在遙遠卻并非陌生的國家——這個國家注定要與他的國家他的兒子以及瓜瓞綿綿的后代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用鋼筆給他寫信。后來我跟母親分析,外公收到一封來自蘇聯的鋼筆信函,有意外,卻并不無欣喜。母親兩眼一粲,說他還記得她父親當時的眼神與語氣,讀罷薄薄一頁信紙,外公哎呦一聲,好像身體里面的哪根神經猛地一彈,久久未回過神來。
我跟表哥探討過不止一次:大舅走向革命一途,當然與他們那個時代青年人普遍具有的粉紅色的浪漫與寥廓渺遠的理想有關,他卻為何沒有跟他的老鄉與崇拜者熊大縝一道去抗日根據地?熊大縝在冀中搞技術研究,更需要物理人才啊?!我們一致肯定,他去蘇聯,一定告知過熊大縝,不可避免受了熊大縝的鼓舞與影響,那么熊大縝是他遠赴蘇聯東方大學的牽線人嗎?無奈大舅活著的時候,無論在順境抑或逆境之中都守口如瓶。是隱蔽戰線的復雜與殘酷,造就了他這樣的性格?還是這樣的性格天生就應該側身特工一途?總而言之,坐過國民黨監牢,也坐過共產黨監牢的大舅,總算在紛紜的世局與迭起的運動中茍全了性命,甚至走到了21世紀的門檻才寂然撒手,也是一種難得的人生幸運。
對黨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曉抗戰最艱苦的年月,發生了一起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皖南事變的結果幾乎毋庸置疑,國共兩黨交惡的狀態一覽無遺,事變的起因則迄今仍有多種解釋。大舅正是在皖南事變之后,遭到國民黨的逮捕,關了一年多,也審查了一年多,最后對方并沒有拿到什么證據,令其登報聲明之后釋放了。表哥于1990年,從省圖書館找到《江西民國日報》刊有李大虎的一份脫黨聲明,聲明曰,李大虎,生于公歷1915年6月(隱瞞了出生的真實年齡,該年為民國四年,農歷乙卯年(兔年),同時也是日本大正四年,越南維新九年,6月2日中國的“羅賓漢”王金發被殺,該月7日,中、俄、蒙簽訂了《恰克圖協約》……)。接下來是寫李大虎在某年由人介紹,先后加入國民黨與共產黨。現在登報申明,他從未參加過共黨的任何組織活動,今后也不會再參加,特登報申明同時脫離共黨云云。
李大虎就是大舅熊海云不錯,《江西民國日報》同時配發了李大虎的照片,眉眼活脫脫就是半個世紀之后大舅的樣子!況且,當時在第八集團軍第四十三軍總部任技偵室副主任的李大虎,在“文革”中厚厚一摞的交代中,列舉了七八個曾用名,其中用得最多的,正是勃勃生威的李大虎!大舅李大虎從蘇聯東方大學歸國之后,沒有公開亮相,三個月之后去了國民黨第八集團軍任職技術干部,基本上可以肯定是潛伏的節奏。每每就這一段紅與黑問及大舅,他老謀深算的眼窩里,除了深藏的機密,便是漂浮的狡黠。
我和表哥于1978年同一年考入本省唯一的一所綜合性大學。表哥跟舅媽姓,叫萬干城。干城語出《詩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古之謂,干城之將,比喻的就是能夠御外衛內的將才。我跟舅媽說,你怎么知道我表哥不是帥才而是將才?干城表哥所學專業追溯的是他父親的初衷,物理;我學的是中文。我一直認為,萬也是南昌大姓,在外頭遇見姓萬的,我總抑制不住要問問他是否出自“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我會控制不住地從他的語音中辨析難脫底色的贛方言口音。一旦“猜中”,便會有一種孩提時代猜謎得中糖果與鉛筆的興奮。是否因了父親一身坎坷且帶了太多謎團的緣故,干城表哥對本專業之外的文史卻抱有更濃郁的興致。
大舅在世之時,一個個的寒假或者暑假,除非我與表哥相約去廬山、三清山、黃山、峨眉山、泰山與華山——當然不是一次去的,其它時間,只要留在江西,我倆都會去找大舅聊天。我們讀書的時候,是日本三洋牌卡式錄音機風靡的時代,卡式錄音機既是學外語之所需,也是聽鄧麗君之必備。鄧麗君對我們那一代的精神沖刷,不亞于任何一種扛著文化大纛左沖右突的學術明星的啟蒙。大舅時或在家里居住,時或在贛西干休所居住。我真不曉得,舅媽為何在晚年,還一直葆有與大舅離婚的念頭,一點不像后來收收視率極高的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那樣矯情的浪漫——出身、年齡與個性如此反差,居然始而別扭,終而趨同。舅媽和大舅,恰恰相反,始而趨同,終而別扭,直至去世,大舅不是死在家里,也非死在醫院,他是死在從贛西干休所送去醫院的路上。在干休所日夜與大舅為伍的不是舅媽,卻是一只腹部橙黃、羽翼及背部幽藍的金剛鸚鵡。
那一條野花遮蔽的小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上半,靠河蜿蜒,野薔薇、野菊花、梔子花、扶桑與木槿迎風搖曳,空氣里四時浮動著芬芳。干休所如同世外桃源包裹的一個美女,粗頭亂服不掩國色天香,周遭散亂地植著桃、李、梨、梅,還有十幾顆粗壯的板栗樹。之后周邊開進了挖掘機、推土機、打樁機、十輪翻斗大卡車、水泥攪拌車——連續幾年的機車轟鳴,塵土蔽日,丘陵夷為平地。河流收窄了,野花消失了,兩岸突兀而現了一片又一片盛氣凌人卻丑陋不堪的新房子。
舅媽對大舅的不滿與憤懣,不是年齡的差距,不是家庭的高下,不是性格的分野,盡管這些因素都無可避免。
最后的原因,也不是終日嘮叨的舅媽告訴我們的,卻是大舅當我和表哥面說的。他說,她罵我是一個騙子!
大舅說這話的時候,我和表哥都在干休所一間洋溢著油漆味的平房里。大舅就住在第二棟東頭一間有空調、電視,帶衛生間和廚房,小車或救護車能夠直接開到房門口的平房,房門上有一個藍色的隸書房號:205。純屬巧合,205就是大舅當年做特工的代號。
大舅告訴我們,她講我是一個騙子!他眼角眉梢有一絲淡淡的笑意。他背后的金剛鸚鵡也幽幽地學了一聲:她講我是一個騙子!
大舅說,這句話,她講了一輩子。
金剛鸚鵡繼續學道:這句話,她講了一輩子。
干城表哥于我,聽了這話沒有任何震動。大舅擔任特工多年,不管是否秘密,凡事守口如瓶,不僅是紀律約束的結果,更熔鑄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大舅前半生當過特工,后半生因特工職業挨整,乃至“文革”九死一生,卻畢竟是我母親的親大哥,我的親舅舅,風中雨中,殘陽曉月,懸崖之險,林壑之美,哪里能一剪一裁卻不留下蛛絲馬跡,云淡風輕?大舅喜歡吃零嘴,不是餅干糖果,也不是市面上的一應時令水果,卻是山里地頭的金櫻子(我們小時斫柴叫它糖罐子)、野柿子、野梨子、野栗子、野楊梅、雞腳棗……這些野生果子,多半是我和表哥“文革”年間隨父母下放在贛西,無書可讀,上山斫柴成了唯一消遣之時的零食,如今再嘗,已不復童年美好的記憶,酸澀難以入口;大舅卻津津有味。后來的所謂城市化運動摧枯拉朽,雨后蘑菇一般冒出了許多房子,河流皺縮,山嶺遠去,找尋野果子更其艱巨了。一個初夏,我和表哥懷揣幾個肉包子,翻墻而入了化成巖后面一家私人果園,面積有一畝見方,種植了百十顆桑樹與楊梅。桑葚紫紅,楊梅半生熟,兩個雞鳴狗盜之大學生心中大喜,連連投擲肉包子,止住了一條奶頭曳地母狗的狺狺低吠。一個在樹上采摘,一個在樹下敞開書包迎接。不一會,就裝了一書包,還有一提兜。
我倆一邊采摘,一邊吃,相互對視,嘴唇、牙齒、舌頭和雙手皆如靛藍染過,烏紫一片。吃完了,我倆就躺在山下的秀江河灘邊,抖開提兜里的再吃。我舉起一枝帶葉的楊梅,紅殷殷的,問表哥,這個像什么?干城想了想答,像葡萄?我搖頭。他再猜,像櫻桃?我道,你是真不曉得,還是裝糊涂?怎么老是就植物猜植物!他疑問,難道猜動物?我答,是呀,動物,人不也是動物嗎?你剛才在園子里看見那條哺乳期的母狗了嗎?肚子底下拖一長排什么來的?表哥的面孔瞬間飛紅了,道,你叫我瞎猜什么呀!我說,你跟小吳談了一年多了,學校足球場的綠地有三分之一被你們的腳步踩禿的,不會還沒有樂開懷吧……
表哥的臉簡直紅成了關公,道,誰像你呀!起身提起書包就往回走。
呆在干休所門前曬太陽的大舅見我們采來一書包野果子,頓時兩眼放光,疑問,真是山里采的?我和表哥異口同聲將河灘上曬紅的胳臂伸開他看,真正野生的!
老特工兩只瞇細眼,深藏了永遠的秘密與懷疑,卻不放過生命晚期的任何一次享受,除了自己品咂一盤桑葚與楊梅——大舅不怕酸,半生熟的楊梅也能一枚一枚扔進嘴里,還叫來小護士一道嘗鮮。小護士這會兒也正好要給他吊氨基酸,兩小瓶氨基酸高高掛起的那會兒,小護士踮腳才夠得著,老特工一手托起了她的屁股。小護士家常便飯一般俯下身來,拍了一下老特工的手背問,楊梅酸吧?我看見你吃都倒牙。老特工進針的手捏著她的手,騰出另一只手,拈了一枚桑葚塞進她殷紅的小嘴,道,桑葚吃了好,養顏美容。小護士嘟起嘴道,這地方連一所像樣的理發店都沒得,還美容呢!
大舅與小護士親熱遞送的間隙,表哥卻赧顏到一旁去逗金剛鸚鵡了。
我就奇怪,常說,兒子肖父。萬干城怎么就一點不像啊?長相不像,性情也不像。你看我大舅,這么一把年紀,一副夕陽晚照的身子,對年輕女子依然葆有深刻的愛戀。都說是,終身迷戀女人的男人才有創造力,才能長壽。干城跟外語系的同學小吳認識這么久了,我卻懷疑他倆是否接過吻?又一次同去黃山,在九江開往貴池的客船上,小吳莫名其妙跟我說了幾句,你表哥學業沒得說,為人也好,很會替人家著想。但是,他不曉得想過沒有,在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面前過于謹小慎微、客客氣氣,恰恰是犯忌的。
一路上我都在想小吳后一句話的潛臺詞,并創造了一次他倆單獨過夜的機會;第二天查崗,卻看不出山水有何異動。是否舅媽對大舅一以貫之的抱怨,遮蔽與消弭了表哥對一個青春女子原本應該蓬勃的念頭?我相信,性情既相關身體,也相關家教。看似舅媽對表哥不聞不問,卻不可小看,一個母親對父親的嬉笑怒罵,尤其是時時對他男女茍且之事的夸張貶損,反過來,對兒女堂皇的愛戀,確實會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
金剛鸚鵡飛到表哥臂膀上,表哥駕著鸚鵡離開了。護士小金跟了出去,邊道,你可不叫它飛跑了,丟了鸚鵡,首長可是比丟了兒子更心疼!
少了他、她和它三口,安靜了,我趁機問,大舅,聽說你娶我舅媽之前,結過一次婚?
大舅撩起眼皮,豎起兩根指頭道,兩次!
我驚訝道,你跟我舅媽是第三次結婚,居然都瞞過她了?
大舅道,到底還是被她曉得了。如果不是“文革”,她現在也未必曉得!
大舅狡黠的眼神里,半是無奈,半是眷念,還有一絲絲不甘。
我催問,你被日本憲兵抓過,國民黨的牢也坐過,何以會在“文革”翻船?
大舅撓撓頭皮道,我騙過了日本人,騙過了國民黨,也騙過了你舅媽,卻騙不過那些對我大卸八塊的造反派!
我看見他滴注的速度快了一些,捻動小小滑輪,降低滴速;拈了一枚桑葚喂他,漫不經心道,你該多講講過去的故事,不然……
他瞇細眼,鼓動著腮幫子,忽然睜開眼道,你們是怕我帶進火葬場去不是?我還沒有那么快去見馬克思吧?
我搓動他的一對大耳垂道,大舅再活二十年都沒問題,但要曉得你外甥是學中文的,比你兒子和老婆,對你的過去,恐怕更有興趣!
我的外甥子想將我的過去寫成文章,拿出去騙錢?
對呀,你怎么騙過日本人、國民黨、還有老婆孩子,卻沒有騙過“文革”軍管會、造反派的?你現在講也沒有問題了!你又不是黨史,黨史五十年之后也可以解密了呢。
大舅銳利地看著我,他的眼里是夕陽一般的底色,土黃完全覆蓋了蒼翠,還有一點不甘退縮的頑韌,在土黃之上奔跑、跳躍。二十年前,大舅就因為心血管毛病開胸搭橋,每天需吃藥,迄無大礙。他是一個生命力旺盛的男人,在認識我舅媽之前,已經結過婚,生過三男兩女——這一點,大舅一直隱瞞很深,直到“文革”才被揭發出來,也因此成了我舅媽終身不能原諒他的心頭隱痛。舅媽堅持不原諒不退讓的唯一理由是,他是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什么大小機密都可以守口如瓶,不跟我講,唯一結沒結過婚這一點,絕對不能瞞我,結婚之前就不該瞞,結婚之后更不應該瞞!瞞了我就是不仁不義,不孝不悌,不忠實不誠信!
跟我大舅媽之后,家中僅添了一男。一個六個孩子的父親,成年累月地特工潛伏,偵探情報,頭上懸劍,背有芒刺,還能從容地交魚水之歡,誕下一個又一個生命!對比一下如今和平年代的青年父母,生養一個孩子,還累得呲牙咧嘴,疲于奔命,真是今夕何夕,換了天地!
我打心底佩服大舅,男人的勇敢、狡黠、智慧與堅強等優秀品質,他都具備。一手事業,一手家庭,兩手都硬,兩不耽誤。更令人佩服的是,他經歷了那么多血與水,火與冰,峻嶺與深淵,還能從容抵達耄耋之年,保持大致完好的視力、聽力與食欲,還有至老猶存的情欲。
你給我講講前面兩個舅媽是怎么回事吧?好男人之側,通常都不止站著一個好女人,你不能讓這么好的故事爛在肚子里,馬克思也不愛聽你這些!
兔崽子,大舅輕輕啐道,告訴你,剛才講了,最先我還有一個結發妻子,結婚半年我就開拔了,再也沒有聯系過了,這個你別跟你舅媽再說了。我先跟你講講我怎么騙日本人和國民黨的。
大舅是在交通員護送之下穿越津浦線,晚上被日本人抓獲的,好在交通員腿腳快,道途熟,跑了。那是1939年的早春,天氣尚冷,大舅被剝去上衣,著一條長褲,在炮樓里關了三天兩晚,房梁上吊了一夜,烙鐵在前胸燙了兩個大疤,四季關節痛就是那一次留下的。第三天傍晚,當地維持會長帶著良民證,還有一袋子煙酒過來,與日本少佐一番吃談,最后擔保將大舅釋放。可惜的是,這個維持會長,是當地的保長,抗戰勝利之際,被國民黨以通敵罪名,匆匆審訊之后槍斃了。大舅只記得保長姓呂,1950年代搞土改,順道去他家看過,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并不為過。大舅心里一緊,悄悄留下了十萬元(舊幣)給保長蓬頭垢面的未亡人買點米面。
大舅被國民黨懷疑是皖南事變之后,做特工的皆為單線聯系,一向口穩手緊不交際的大舅,如果不是叛徒出賣導致隱蔽戰線遭到重大破壞,不易露出破綻。卻硬是被關押審查了一年多,最后只認定他是雙料黨員——國共合作時期,參加過共產黨,但未介入任何組織活動。技偵情報工作容不下任何身份可疑者,最后是迫使大舅登報聲明脫黨,被趕出去了。對于這樣的結果,大舅說是僥幸脫身,況且登報聲明云云,也是得到內線黨組織首肯的,全國解放之后,成了揮之難去的“叛徒”夢魘。我跟大舅交流兩點,一是他的被懷疑,到底有何因由,以他的警覺,不可能一點不知曉吧?二是他在國民黨的牢里受到過何種煎熬?
大舅沉吟道,他懷疑是此前輾轉與熊大縝通過兩次信,都是無線電技術方面的問題,兩人互有請教。因為信函談論的全是技術問題,又是通過大學中轉的,大舅猶豫之際,沒有及時銷毀,或許留下了猜忌與禍根。大舅的同窗熊大縝沒有死于前線,戰火,敵人之手,卻倒在自己人的石塊之下。1939年春天,國共關系急劇惡化,共產黨在各個根據地都成立了鋤奸部,發起了一個旨在清洗漢奸特務的鋤奸運動。冀中軍區鋤奸部懷疑軍區內部有一個龐大的特務組織,供給部是它的大本營,技研社則是它的活動中心,熊大縝無疑是首要分子。他們廣撒羅網,抓捕了熊大縝等技研社全部技術員。接著又把供給部、炸藥廠、印刷所、衛生部、醫院、電臺、銀行、學校、報社、商店、教會等機關中平津過來的,幾乎所有知識分子全部抓了起來。其中還包括劉云、陳影、黃秀等女大學生,總共一百多人,搞成了一起轟動天下的大特務漢奸案。受審次數最多,受刑最殘酷的是熊大縝。7月下旬的一天,在軍區機關的轉移途中,鋤奸部一名叫史建勛的戰士負責押解犯人,半路上因與熊大縝發生口角,一怒之下,竟擅自決定要將熊大縝處死。面對死亡,以及天大的奇冤和屈辱,年僅26歲的熊大縝都想到了些什么,后人已經無從推測,當史舉槍向他射擊時,他卻像在運動場上一樣叫停了。作為供給部部長,作為技研社和兵工廠的創業人,他深知每一顆子彈的來之不易,他不能死在自己親手制作出來的槍彈之下。他誠懇地建議一條戰壕里的戰友,省下一粒子彈去打日本鬼子,自己則寧愿被石頭砸死。于是,史建勛放下步槍,真的找到了一塊大石頭將熊大縝砸得腦漿迸裂……
直到1986年10月,河北省委根據調查取證的大量事實,終于作出了《關于熊大縝特務問題的平反決定》。此時距熊大縝被害已近半個世紀“文革”結束也已整整十年。這一段相關老同學死亡的歷史,見諸后來很多回憶革命先烈的史料。大舅講起來依然搖頭懷疑,懸想其中尚有難以見人之處。追問其詳,他又緘口不語。只突然冒出一句,只要潛伏過的人,難免里外不是人,在敵人那里,是一段疑;回到自家,是永遠的疑!
大舅說,你問的第二點,實話告訴你,在國民黨牢里一年多,沒有遭過大罪,一方面他們并沒有得到有力的把柄,另一方面,上下都是我的同僚,對我不能不關照。大舅眼一翻道,兔崽子,告訴你一件事,你現在告訴你舅媽我也不怕了。他們倒是使過美人計,先后差遣了兩個女子來照顧我,你也曉得照顧是怎么一回事情,就是每天幫我洗澡、搓背、睡覺。大舅壓低聲道,倆人輪流伺候我,一個湖南妹子,一個江西妹子,都長得很水靈。
他們是用妹子腐蝕你么?
講起來好笑,國民黨有很多好笑的事情,他們聽講共產黨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就用妹子的身體來考驗我,看我是不是真的共產黨!
大舅,你是怎么表現的?真的共產黨可是,拒腐蝕,永不沾喔!你沒有被腐蝕吧?
大舅狐疑地看著我道,你小子不是也在審查我吧……
大舅,我甚至懷疑,用美色誘惑你,根本就是國民黨里面,你那些同僚們的一個惡作劇,想象一下,如果以后他們其中的一個也落到你這般地步——國共搞情報,互派特工,彼此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人都不會有安全感,尤其是抗戰勝利之后,多留一個心眼留一條退路成了國軍高級軍官的普遍現象。
大舅連吃了幾枚桑葚,一涎紫水在唇邊蜿蜒結痂,道,你這個兔崽子倒是想得多啊!
我道,那時的大舅出生入死,歷練多多,不可能比現在的我想的做的更單純吧?
大舅的眼里閃爍出年深月久的狡猾,抿嘴不語。
我追問大舅“文革”初期,到底吃過一些什么苦頭,導致關押個把月就繳械了?出來之后腿也跛了,還出現嚴重的幻聽!
大舅痛苦地閉上了眼,道,你老追問我,我最不想回憶的就是那一段!當年十幾個牛鬼蛇神,一道關在糧倉改成的的一間大而無當的監舍里。兩個獄友耿耿難忘,一個是從美國回來的音樂教授,說他是美蔣特務,不然為何早不回來,晚不回來,祖國一解放就繞道香港回來了,要他交代從美國帶回來的發報機藏在哪里。發報機,記住這個詞兒,一個幾十年都會成為不祥之兆的工具!教授說他是看見祖國解放了需要建設人才,所以回來。回來之前,買了一些科技書刊,除了隨身的日用,一點零花美元,別無長物。人家哪里肯信,將他的雙手綁牢,緊緊束縛在一根碗口粗的杉木。杉木之上切入一塊生鐵,生鐵半尺余長,一頭扁薄,一頭鈍厚。隨著指揮——指揮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戴副眼鏡的矮個子,眼鏡的兩只腳都纏了膠布——手起手落,一個壯漢掄起大錘砸向鐵塊,伴隨裂帛一般的聲響,杉木瞬間膨脹,便是一聲慘叫。交代不交代?我……交代!發報機藏在哪里?藏在……我實在沒有帶發報機回來,如果帶回來了,也早上交了。放屁!沒有發報機,你怎么跟美帝主子聯系?我沒有聯系,回來了,一切關系也就中斷了。指揮手一揚,大錘再次砸向鐵塊,又是裂帛一般的聲響,伴隨慘叫,從夐古的洞穴中奔涌出來,凄厲至極,疑非人聲。教授面白如紙,如雨一般的汗水在額頭作溪流奔瀉。一雙手早已散裂如蜘蛛的爪子,拉得又細又長。
指揮的手第三次高高揚起,教授已經跪在地下了。指揮一邊揩汗——他怎么會出汗呢?是被教授的慘叫刺激的吧——一邊道,看你的嘴硬,還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硬!強迫圍觀者,有兩三個當場暈倒,架回監舍。教授的聲音細如游絲,一連串小蝌蚪似的顫抖音符,發報機……藏在香港沒有帶回來……
好!藏在香港什么地方?
銅鑼灣……桂花巷……231號……
媽拉個X!指揮猛然想到此中有詐,喝問,你想騙老子!香港現如今還是英帝國主義占領著,你曉得老子去不到,誑老子!架起來!
教授撲通一聲倒地,長如蜘蛛的雙手,顫巍巍耷拉在指揮腳上,道,藏,藏在我家灶間。
指揮將信將疑,抬腕看表道,明日去你家挖地三尺,你要是做了假,找不到發報機,看我們怎么收拾你!
當天晚上回監舍,教授沒吃晚飯,舉起一雙軟塌塌的毫無血色的手,自言自語,我這雙手再也不能做工,不能種地,更不能彈鋼琴了。一圈人安慰的有,嘲諷的有,嘆息的有。是夜,那個殺人犯起床夜尿,走到門邊大叫一聲,教授死了!開燈照看,教授已經將自己吊死在門邊一只大石碾子,具體講,他是用一條褲帶將自己勒死在石碾子中心突出的鐵棍子上。如果不是去意已決,一個人,何以能夠在半人高不到的石碾子上將自己吊死?
殺人犯抄起手,一旁冷笑道,死了好,死了明天就不用去找發報機了!
大舅始終不語,等到一圈散去,趕忙將一件半新舊的白色的確良襯衫覆蓋在教授蒼白如蛾子的臉上。
很快的,輪到殺人犯倒霉了。
馮驥才在《一百個人的十年》的口述史里,寫了一個年輕的女醫生,“文革”發生后的1966年8月紅衛兵抄家過程之中,與父母整整三天經受不住非人虐待,準備一道自殺,她用水果刀切斷了父親的頸動脈,自己跳樓摔斷了兩條腿。到了1968年軍管,定她為“抗拒運動殺人罪”。“殺人是刑事罪,抗拒運動是政治罪,更重,所以判我無期徒刑”。何謂抗拒運動殺人?她爸爸問題嚴重,女兒殺了他,就是救他,想叫他逃避運動,這樣一來,女兒就是抗拒運動罪了。
大舅牢里的這個殺人犯,與馮驥才寫的殺人犯有幾分相像,也是因為經受不住運動,全家合計一道自殺,只不過這個殺人犯是男青年,殺的是他姐姐。“文革”肇始,弟弟和姐姐原本分屬于兩個紅衛兵團體,觀點不同,壁壘分明。姐弟見面要么爭吵,要么默不一言。后來,父親就任過一年國民黨區分部委員的事實被大字報揭發出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姐弟立馬一道打入另冊;父母親被銅頭皮帶打得頭破血流,且全身淋澆糞便,臉上涂滿黑漆,勒令在太陽下暴曬,雙雙暈倒之后再帶走關押!姐弟須得站在一旁觀看受辱。是夜,他先是幫助姐姐割腕,然后自己割腕。姐姐血盡而死,他卻生命力頑強,流了一大灘血,直到鄰居發現他家門縫流出了鮮紅,報告軍管會;軍管會派人奪門而入,他依然一息尚存。殺人待決,關進了倉庫。之所以殺人還難以立判,是后來軍管會抄家發現了他就讀高二姐姐的日記,表示了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之血統論的嚴重懷疑,甚至引申出對“四個偉大”的懷疑,如果她還活著,抓她的“現反”也是夠格的。這么一來,殺了“現反”姐姐的弟弟,到底有無罪過,卻難以界定了。
殺人犯的倒霉來自他在監獄里的牢騷,被不斷邀功者匯報上去,教授之死,提供的是一根導火線。既然你說了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去找發報機了。那么就非叫你找出一臺發報機不可!殺人犯從此關進山丘邊的個單間,常見他白天被帶出去,肩上荷鋤,滿世界去挖發報機;晚上單間里傳出來的是慘叫、號啕與夢囈。大舅將草紙搓成小團,塞進兩耳才能勉強入睡。
殺人犯后來瘋了,屎尿都在身上。大舅對他心存幾絲感念,無它,兩個細節,一次出工勞動,地頭拉屎,找了一把土坷垃擦屁股,殺人犯遞過來一塊紙,笑笑說了一句,土坷垃不是你們這種人能用的。還有一次,大舅感冒沒有能夠完成插秧任務,晚上被迫餓飯,勞改期間的大舅很瘦,晚上低血糖暈倒,幸虧殺人犯塞了一個饅頭給他。打那之后至現在,大舅衣褲口袋里,到處布滿水果糖,蓋因餓暈的記憶刻骨銘心。
大舅還講過一個唱采茶戲的女演員,叫袁美芳,歌喉了得,貌也出眾,七八歲就開始登臺表演,最擅長采茶戲三絕之一的扇子花!卻說她唱的《滿妹添喜》、《唐二試妻》、《十五貫》等等都是封資修,又查出她家是土改漏劃的逃亡地主,關了一段時間,也是受盡污辱;后來還覺不夠盡興,一個周日趕集,將她一身衣褲從里到外,盡皆褫奪,全身披掛著幾十把大小不一的扇子,帶著高帽子游街。一路上尾隨多少好色好事之徒,不時撩撥她下身前后的披掛……,那些令她譽滿贛方言區的表現力很強的拋甩扇、裝折扇、避風扇、遮日扇、遙望扇、聞花扇、遮面扇,此時不僅不能為一個妙齡女子遮羞,還令她無地自容!到底受不了家人及社會的嗤笑,滿世界都是寒心冷眼,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悄悄出門投河自盡了。
大舅心算了一下,他在1949之后,尤其是“文革”當中認識或接觸過的,被打死或處死刑的,還沒有自殺的那么多。大舅一字一頓道,這么多自殺的,找不到一個殺人犯,逼人自殺不受追究,這在哪個國家,哪段歷史,都不算正義。
總有他人的故事,到底不肯細說自己!
多年囚禁,大舅總是蕩開一筆,幾乎未講自己受了什么樣的“待遇”,始終不講。你若追問,他要么雙目微閉,眉峰如蹙;要么講的是監牢里別人的故事。我曾經懷疑過,他喜歡講別人的故事,可能就參雜了自己的細節與感受。表哥干城道,爸爸不肯講,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猜測,大舅做了一二十年特工,那是他全部的榮耀與緬懷,他不愿表示出哪怕絲毫的怯弱,即便是關押在“自家人”為之設置的牢籠里。干城同意我的猜測擊中了事實的一部分,卻不會是全部,像父親如此這般訓練過也歷練過的人,特殊材料制成,只是一個名頭;更特殊的,還不是意志力,忍耐精神與服從態度,而是一種歷史上少有,今后也很難再現的一代人的心理范式。我倆都以為,這種心理范式有著奇妙的生長時間和空間,注定會給后人留下深遠的車轍。吊詭的卻是,當大舅輩費勁掙脫出一種泥淖之時,后人仍在不知不覺,重蹈這種難以辨識卻又無法擺脫的車轍。
回到開篇,我追問,大舅,到底你的婚姻情況是“文革”大字報一古腦揭發出來的,還是你吃不住酷刑伺候,主動交代的?
大舅呵呵一樂道,我外甥到底年輕,對愛情的興趣,大過革命。我也奇怪,“文革”的內查外調真他媽的徹底,我前妻的原名叫何麗珍,他們都搞清楚了,連我都不曉得的事情!既然他們都曉得了,結婚總不是叛變吧?我索性都交代了。哪曉得他們還是不放過,一定要問到底……
我聽舅媽講過,不曉得大舅受過什么樣的刑罰,出來之后就出現幻聽,甚至還有一段時間幻視,有時躁狂,打人,摔物,很長時間才恢復神智,語言與記憶。看見大舅混濁的老眼里,映現一抹呆滯的淚水,我不敢再問,擔心垂老之人經受不住不堪的回首,舊病萌發。即便從來都最想知道的,一是監禁者最想從大舅嘴里撬出什么秘密?二是大舅最后招了沒有?
這是我跟大舅談得最久亦或是最透徹的一個下午,直到日頭偏西,一盤桑葚與楊梅都吃光了,大舅喊餓的節奏,干城和小金護士踩著夕陽的節奏回來了。金剛鸚鵡立在干城的右肩上,旋即飛往大舅伸出的掌心。大舅的手一沉,鸚鵡打了一個趔趄,扎撒著雙翼,平衡站定。大舅伸手捋順鸚鵡的翅翼,猶疑地朝兩人腳下看看,對鸚鵡道,你也出去野了那么久!
我看出表哥曬得紅撲撲的嘴角,蕩漾出幾許不自然的抽動。小護士道,又渴又累,今天可是在河邊走得傷筋動骨!再看她,分明兩眼春色關不住。
小護士將大舅推往餐廳,我對干城咬耳朵道,敢動王妃娘娘一指頭,當心龍顏雷霆之怒。
他道,你別胡說。
我道,萬物有靈,知道什么叫鸚鵡學舌嗎?悄悄話,你別叫它一旁都聽了去才好!
他狐疑看我——那狐疑也是大舅的拷貝,卻是一臉無奈且無辜,聳聳肩問,你跟我爸絮叨了幾個小時,他又透露了什么重大的可進歷史教科書的訊息給你?
我不齒道,真正重要的訊息都進不了歷史教科書。
他道,那就讓你寫入文學長廊吧!
我透露給表哥,你爸也就是我大舅在跟你媽也就是我大舅媽結婚之前,還不止一次婚姻喔!誰知表哥眼皮都不撩起,道,我爸的肚子里是一個秘密簍子,他只要活著,永遠都有秘密流淌,所以,他任何時候,講出什么來,你我都不用大驚小怪!
我悲觀道,或許,總有一些秘密,他永遠不會講出來,終究會消失。
大舅是1998年底發現胃癌的,一發現就擴散了,癌瘤恣意擴張生長的空間,最后竟是老人連水都喝不下去。消化科的醫生告知我們,細小的腸鏡都插不進去了,可見癌瘤有多么囂張。不再肯住院的大舅,回到了干休所,每天吊點生理鹽水、氨基酸之類,維持生命。瘦脫人形的大舅卻一直維護著他最后的尊嚴,每天堅持洗澡、更衣,甚至每天定時取閱報刊,還記得當月的《炎黃春秋》之類,月底仍然未到,特意寫了一張紙條,讓小護士貼在信報箱上。
次年油菜金黃的三月,大舅走了,去了天國,皈依了基督教的舅媽,給他訂的是一個基督教的葬禮及墓地。大舅帶走了沒來得及講出的秘密,關于他個人的,以及他個人之外的,他心里底片上,到底存有多少真相,永遠無法讓后人感光?
大舅們的心理范式是那個時代的風雨磨洗出來,那個時代的血火焠瀝出來,那個時代的頑石擊打出來。在彌留的前夜,他低聲吟唱了,唱的卻不是他一生為之奮斗所想象的美景,唱的是上個世紀初心遠中學的校歌——國以民德分優劣,我曹愛國起求學。德體智育須交修,守勤樸,厲肅毅,涵養性情奮志氣……舅媽側耳傾聽,一滴淚珠滾落下來,滴落在大舅干枯的臉上。那一刻,舅媽是感傷?原諒?后悔……
大舅骨灰徐徐下葬的那一天,毛毛細雨,一城的清新又朦朧。干城右肩頭駕著鸚鵡去送葬。鸚鵡老矣,一身漂亮的羽毛蛻變成干枯的褐色。干城身邊站著的小金已經是他的妻子,三年前就離開了干休所,與干城同在鐵路局大院里的電子所工作。
即離的那一刻,鸚鵡清脆地說了一句話:我沒有什么要交代了。
我們都呆住了!這一句話,干城,舅媽、我及小金都不可能說過,如果學舌得來,必定是來自飄然遠行的大舅,可是,大舅生前我們也沒有聽他講過啊?
半夜,我在睡夢中被座機叫醒,是干城,他的聲音喑啞道,只有一個可能,莫非是我爸的夢魘,被它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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